他转过身,继续拢叠碗盘,一面道:“你为什么说,许颂年的事不是真的。”
玉霖道:“郁州经水一淹,已作半死之城,后又久经战乱,数次失而复得。就算许颂年想要落叶归根,也不该将万贯家财全数压上。这是其一。”
“其二呢?”
“其二,青龙观叛军,起于垄亩,军中多是三教九流之辈。华宅在前,不圈为私所,在其中享乐,反而焚毁,以泄恨大梁朝廷。此事若为真,那领军之人的血性可堪一赞,郁州城,还真该破了。”
“所以呢?”
张药发问。
玉霖站起身,“所以,郁州城根本没有建起过那座许家宅,青龙观叛军焚的不过是传言中空中楼阁。传言之间,许颂年的万贯财在战火里一夜化灰,城破人离散,因此无人能来质证。若这是一桩公案,至此人证物证皆灭,再好的司法官,也要将它高高悬起。那么,传言之外的万贯财,在什么地方?”
堆叠起来的碗盘忽然歪倒,张药一把扶住。
与此同时,他听懂了玉霖的话,不自觉地朝张悯的房门看去。
“张药,你我虽皆是刑狱一道上的人,但查证的方式手段从来都是反的。你用刑讯问人犯要一个结果,那个结果是天子早就定给你的。不论人犯说什么,最后也只能是那个结果。可是张药,人犯每一句话,都不是白说的,若人在堂上言造假象,其假言之后,必遮真情或是恶意。你……”
玉霖顿了顿,“你了解你姐姐和许颂年的过去吗?”
“不了解。
的确,想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。
或者说,张药和张悯的年纪相差得太大。张悯长成之年,他尚幼弱。故乡宅邸的好日子,郁州城的太平年,他都没深刻的记忆。
他不记得,张悯十五六岁就已成名,笔下文章扬葩振藻,锦绣珠玑比之谢女,虽有弱症,身不可寿,仍引满城名士倾慕其人。许颂年得她青睐,也不敢说是“摘得名花”。弱冠之年,提灯抱琴,素衣入府,张家家祠中跪蒲许愿——以余生护张家女,非身死,心不改。
张悯有那么好吗?
张药问过许颂年。
许颂年这个人,平生不沾酒,除非是夜诵旧文。
“曲江病雨催人命,青山兰径听魄吟。身埋寒土成白骨,仍思作笛吹故声。”
他酒后没说官话,用的是郁州故音。
诵完,又念他自己的闲注:“郁州张女旧作,年岁不详考,许是金钗之上,碧玉之下。”
是很雅。
但张药听不懂。
他记事时,张悯已经从许颂年口中的高台上坠落,人之病衰,从来不只在血肉,也在心气和精神之上。靠着内廷御药,勉强续命的张悯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,荆钗布裙,朴实节俭,沉默地活在梁京城中。性情敏感,情绪脆弱,偶尔也为一些在张药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焦虑不已。
总之,她最好的年华,她的故乡,以及属于她的盛名和故事,都已经散尽了。
至于许颂年,就不用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