衡文山长的一只手臂搭在缸沿上,这就是他全身看起来最完好的地方。浸着药气的泥土一直堆积到他胸口,他面孔与脖颈上遍布着干枯皱裂,这些痕迹向下蔓延,在肩背上四下爬动。
最令人骇然的是,那些绝非是寻常的衰老或伤痕,但也不是闻所未闻,只要你向冬日的郊野走一走,就会明白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:风干到发脆的落叶,就像是绷在骨头上薄薄的皮;死去的枯木上几近腐烂的沟壑和皱纹,也在他裸露在外的躯体上呈现。
现在埋在泥土里的,就是这样一棵濒死的树。
外界对衡文山长时常闭关的流言,无非就是猜他受了什么伤、有什么暗疾,以至于不得不频繁疗伤。实际情形比那些猜测更为严重,黎暄知道,自从山长试修新法遭到反噬后,便一直深陷于这样的惨淡境地,只有需要接见弟子与出门露面时,才动用术法,暂时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模样。
尽管那并非幻形,却总要以各种手法弥补不谐调处,此前孟君山这位幻术一道的大师来求见时,黎暄也是捏了一把冷汗,还好最终应是没有令对方起疑。
此时师徒相对,则没有任何遮掩,山长那可怖的面容正对着黎暄,一双仍然清明的眼珠转了转,目光从黎暄脸上移到他手里的文卷。
“郁掌门已到新宛。”
他问道,“为何提早了?”
黎暄连忙答道:“我们与毓秀的传讯尚无异常,想来只能是孟师兄向上禀报了什么,引得郁掌门到来。原本预计对阵图的研习,加上实地前往延国四处探访,怎么也要多出许多时日,没想到孟师兄这么快就完成了。”
山长喃喃道:“孟君山……”
黎暄忍不住抬起视线,想知道对方会给毓秀这位得意弟子什么评价,但山长并没有多说什么。顿了一顿,山长问道:“毓秀现下可有决定,是谁来主持阵法?”
“至今还没有准话。”
黎暄回道,“但依我看来,不大可能是孟师兄。”
山长道:“何以见得?”
“我们原以为郁掌门派遣孟师兄前来,是为主持阵法作准备。可自打他来到新宛,除却研习阵法,就是四处嗅探,很不安分。”
黎暄状似无奈地摇摇头,“如今看来,郁掌门似乎并未将他与我衡文的约定让孟师兄完全知晓,这哪里是委以重任的态度呢?可怜孟师兄劳心费神,不过是做了勘查风水地势的苦差事,连他师父真正的计划都不清楚。看他那蒙在鼓里,还要争辩的蠢相,真是叫人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
山长打断了他。
黎暄顿时收声,讥笑的神情从脸上退去,他惶恐道:“是弟子失言了。”
山长无声地看了他片刻,才道:“细枝末节且不说,不要小看了毓秀的人。”
黎暄垂首应是。他心中想的是另一回事:放在从前,恪守礼节的师父定会大为恼怒,现在却把他的无礼之言轻轻揭过。
若不是师父陷于困境,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机会。师父没有选择脑筋死板的景昀,而是让他来担任喉舌,筹划这一桩门中至关重要之事,他应当是感激的——对内对外,瞒天过海,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沾过手了,师父不就是看中他手段灵活、敢作敢为吗?如今他已势压同侪,隐隐是诸弟子之首,下任山长的位子也可以去争上一争了,这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小弟子根本不敢去想象的成就。
可是,此刻他却不知道,他究竟是要为山长的容忍而欣喜,还是希望师父能像以前那样,毫不客气地狠狠训斥他一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