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起来。”
他训斥道,“去磨墨。”
孟君山有些木然地照做了。他唤来一缕水流,将宿墨洗去,手执墨锭缓缓研磨。墨汁在砚池中晕开时,他也渐渐平静下来。
师父端坐于桌案前,而他在旁边老老实实做着书童的活计,仿佛就和年少时候没什么两样。师父平素不喜叫人近身服侍,孟君山常是因为惹恼了对方,才被罚来端茶倒水,意在磨磨他的性子。
说是惩罚,也不尽然,他乐于在师父这里多待上一会儿。无论他弄出了什么乱子,又或者有什么刁钻的疑问,师父总会在把他毫不客气地批驳一顿后,用那冷冰冰的语气为他指点迷津。
孟君山用余光瞥去,师父还在翻看他录上的那份文卷,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笑容。这情形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,他等待着师父像每一次那样,给他答疑解惑。
然后,郁雪非开口的第一句话,就让孟君山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凝固了。
“虽是猜测,但你猜得不错。”
他说,“能推算到这个地步,也真是了不得。这阵法确实并不完整,正如你所说,本应有着表里两面。”
郁雪非提笔在文卷上写下两字,在孟君山惊愕的注视下,平静道:“其名为,‘晖阴’。”
*
树声萧萧,衡文书院门中亦是夜色渐浓。时至休沐,门中弟子多要趁此机会出去行乐,如今他们终究已不像旧日的衡文那般,谨守着清苦严苛的修持。
池苑本是个好去处,近日来却奉掌门之令封锁,寻常人不得出入,他们只能往那人烟喧嚣的新宛去了。城里也有城里的妙处,虽不如池苑那样清净,却是走到哪里都有人趋奉。
毕竟他们是衡文弟子,是“延国的仙师”。
黎暄倚在栏杆边,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楼阁间还未暗下去的稀疏灯火。他脸上挂着的讥笑,与那端正的年轻面庞并不相称,听到有人快步走近的声音,他也只是懒散地一动不动。
来的是一名小弟子,手中提着风灯,看起来熟知黎暄的脾气,隔着好几步远就停下开口,很小心地没有让灯光照到对方身上:“黎师兄,山长有请。”
檐影中,黎暄掸了掸袖子,不紧不慢地站直了,才道:“还不引路?”
两人穿过亭廊,花香缭绕衣裾,夜风中那馥郁之气令人生倦。黎暄默不作声,这条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,但前方的小弟子仍然仔细地留意道路,不时地用术法拂开碍事的落叶残花,这不过是书院里无数繁琐规矩中的一种。
只有看着这些小辈的恭敬姿态时,黎暄才会想起,当初他也曾经兢兢业业地做过这些侍奉的活计。他以为那些不快的经历将会始终勉励他,可事到如今,就连那份厌烦的感受都已在记忆中磨平了。
衡文山长的书斋乃是真正的门中禁地,除非得蒙召见,任何人都不能踏进小园一步。山长向来深居简出,又常常闭关,寻常弟子一年中恐怕也只能在设坛时见到一两次——即使是门中上下齐聚的天腊之辰,近年也只能让他露面片刻,大半仪典都交予弟子主持;延国中的春、秋两祭,倒是偶尔能请到山长亲临,却也不会久待。
一派之长不理俗务,其下为首几名弟子的地位与权柄便尤为凸显。这些年来,衡文内大有结党连群的势头,其中明争暗斗,到了别派都暗中摇头的地步,根源正在于此。
而乱中取胜,也可是进身之阶。
黎暄目不斜视地迈步向上,书斋的木阶梯经历岁月,已经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。他走过寂静无人的门廊,在屏风前伏首:“师父,黎暄求见。”
无人回应,但屏风后一点灯光亮了起来。黎暄起身绕过屏风,从桌上拿起了这盏蜡烛,向前又再穿过一道门,才到达山长的居所。
打起帷帘的时候,一股绵长的药气就缠了上来,让黎暄无声地打了个寒噤。他放下蜡烛,还要恭敬地再行礼,只听帐子后的声音嘶哑道:“近前说话。”
帘幕后,原本应该是床榻的地方摆着一尊宽大陶缸,盛着泥土与细沙,混杂的土块像刚浇过水一样湿黏,浓烈的药味便是从中散发出来。这庞大怪异的器皿,似乎是用来栽培花木,但如今只有一个不知能否被称为人的身影待在里面。
衡文山长的一只手臂搭在缸沿上,这就是他全身看起来最完好的地方。浸着药气的泥土一直堆积到他胸口,他面孔与脖颈上遍布着干枯皱裂,这些痕迹向下蔓延,在肩背上四下爬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