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真往日不言不动时尚能令人慑服,此刻陡然严厉起来,黎暄如同被冰雪从头浇到尾,激灵灵地哆嗦一下,从那副了无生趣的姿势里坐直了身体。
不等他答话,周遭景象已经显现出他心绪,那些牵长扭转的灯火,水迹横流的街道与瓦砾,纷纷如浮沫般退去,就连星仪的影子也短暂地消失了,只余下一片幽暗的水面,夜空中阴云密布,只透出些许微光。
谢真看得清楚,这片浅水实则是一滩沼地,丛丛芒草在其间蔓延,映照着无路可去、无处可逃的心境。这也是他在衡文的阵法里初次见到新宛城以外的情景,足以证明黎暄在阵中确实也是一个特殊的节点。
黎暄孤零零地处于水沼之中,看似那些令他困惑癫狂的东西都已不在了,谢真抬剑点出,剑尖隔空指在他两眉之间。
海山上剑气一送,那个身影顿时散落一地,化作尘埃。
谢真望着他消失之处,心中不免叹气。黎暄最恐惧的事物,赫然就是自身的所作所为,他此刻能斩去这份执念,却不能将对方背负的种种因果也一并消去。
他的罪责,以后自有公论,而在解决这个笼罩衡文的阵法前,谢真也不能确保他最后一定能幸存。不过这一刻,让他从心魔中解脱,至少暂时避免了被星仪摆布到底,死得不明不白的结果。
沼地的静水上荡起縠纹,更远处,水面被起伏不平的沙洲断续分开,朦胧月色在一片片斑驳碎玉上留下淡影。
编织出这番景象的人已经断开了连结,这幅画面却还残留着。失去了酝酿心魔的思绪,此地也不再弥漫着被加诸其上的阴郁,仅仅只是一片空旷、寂静的水原。
谢真将海山轻轻一抛,令其回鞘。飘游在草木上的风声停顿了片刻,星仪的轮廓从侧方显现,就好像他始终都站在那里一般。
他还维持着黎暄记忆里那名散修的模样,但神态气势,看起来已经全然是那个“星仪”了。谢真曾经见过对方的许多面貌,真容、化身、也有用于伪装的幻形,星仪似乎从未刻意将全副本性掩藏在这些不同的身份之下,只是稍加修饰,略微误导,他就是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,自在地伸手取得他想要的东西。
当他越过水面走来时,谢真不由得想起了白沙汀中那个仙人于湖上舞剑的传说。剑修的确会踏水舞剑,洞府中也当真有过知己相得的美谈,只是传说如梦似幻,至今仍未褪色,真正的故事却已不堪回首。
“你最后还是放他走了。”
星仪看了看黎暄消失的地方,遗憾道,“错过这一回,你可能就很难知道衡文这整桩事情的全貌了。还是说,你觉得不查清楚会更好?”
谢真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,说道:“他是受你利用的主使者?未必吧。”
“啊,那当然还有人比他知道更多。”
星仪颇为惋惜道,“但是他师父恐怕已经……”
他做了个不小心跌碎茶盏的手势,“记不得那么清楚了。”
对于他这带着轻佻的言辞,谢真投以冷瞥,说道:“看来山长还活着。”
星仪诧异道:“莫非你连这位元凶都要救?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么迂腐。”
谢真深知对付这人,就不能顺着他的意思说,因而并不答话,径自说:“你为何要诱使我窥探黎师弟心中图谋?你大约觉得,我若对衡文的布置了解更深,势必在思绪中留下痕迹,在这变幻万端的阵法里,染上这些知觉,兴许无益,反而是种妨碍。”
“你是这样想的吗?”